在舊港島練習節奏分析：從 Lefebvre 的 Rhythmanalysis 談起

以身體與聲音閱讀半非正式聚落中的循環與線性節奏

在《Song of the Wind》計畫的前導階段，我們與新竹舊港島上的在地團隊共同設計了一系列步行與模型工作坊，嘗試用「節奏」而非「土地使用分區」或「拆遷爭議」來閱讀這座半非正式聚落。

參考法國思想家 Henri Lefebvre 在《Rhythmanalysis》提出的節奏分析，我們把夜間與日間的走訪、感知卡片、島嶼模型製作等活動，視為一次在現場展開的節奏實驗。這篇文章整理這套方法背後的理論線索，也說明它如何被轉寫成實際可操作的感知工具。

一、節奏分析師：聆聽一座島的方式

Lefebvre 所說的「節奏分析師」，並不是只在意噪音大小或音樂品質，而是試著把房屋、街道、城鎮當作一首交響曲來聆聽。他關心的是，在具體空間中，時間如何被刻痕在聲響、動作與日常程序裡，形成可被感知的節奏結構。[1]

在舊港島展開工作之前，我們先暫時放下「作品形式」的思考，改從節奏分析師的角度提問：

• 這裡有哪些反覆出現、卻不完全相同的日常節奏

• 哪些聲音來自自然循環，哪些則來自制度與技術

• 行走、停頓與呼吸如何在不知不覺中被場域節奏推移

這些問題構成了整個工作坊的基礎框架，也成為與居民與在地夥伴討論的共同語言。

圖 1 建議置於本節：說明「節奏分析師」概念與引用。

二、自然與人為：一座島的雙重時間表

Lefebvre 認為，任何具體空間中的節奏，通常是「自然循環」與「社會線性」的疊合。[2] 舊港島的地理與歷史條件，讓這種疊合格外清晰。

一方面，島嶼緊貼河道，潮汐、水位變化與季節風向構成了強烈的自然節奏。雨季與枯水期，決定了居民對淹水風險的警覺，影響堤岸邊空地的使用方式，也在牆面、地面留下長期累積的痕跡。

另一方面，鄰近快速道路、通勤路線與城市交通系統，則帶來另一組線性節奏。上班尖峰的車流聲、固定班距的公車、學校上下課的鐘聲，以及不定期出現的行政通知，都是人為制度塑造出的時間線。

在工作坊裡，步行參與者被邀請在路程中簡單標記：「此刻感覺到的，較接近自然循環，還是來自人造時間表」。這個看似直覺的分辨，讓許多早已習以為常的感受有了語言，可以被記錄與討論。

圖 2 建議置於本節：對照循環節奏與線性節奏的表格，可補充文字說明。

三、多重節奏：協調、失序與等節奏

當不同來源的節奏同時存在、彼此擦身而過時，Lefebvre 用了幾個術語描述它們的關係：[3]

• Polyrhythmia 複節奏
  多種節奏並存，彼此獨立又互相牽連。

• Eurhythmia 和諧節奏
  不同節奏之間形成一種健康的流動與平衡。

• Arrhythmia 失序節奏
  某一方節奏突然干擾、壓制另一方，造成失衡或病態。

• Isorhythmia 等價節奏
  所有節奏被強制同步，轉為單一節奏的支配形式。

在島上的步行路線中，這些關係很容易轉化為具體情境。傍晚時分，市場收攤、居民回家，河面風聲與遠方車流交織，形成一種複節奏的氛圍。若此時臨時工程啟動、機具聲壓過一切，談話被迫中斷，身體出現緊繃感，便是一種典型的失序節奏。

等節奏的例子通常更為劇烈。當某種規訓要求所有行為完全「對齊」時，例如以單一標準規範生活步調或搬遷期限，多樣的時間實踐被壓縮成同一條節拍線。從節奏分析的角度看，這不只是一種管理技術，更是對差異與彈性的系統性抹除。

圖 3 建議置於本節：四種節奏關係的說明，旁邊可加上現場案例的小標。

四、節奏與權力：誰在決定時間的步調

城市規劃、工作排班、交通號誌與行政流程，都是透過線性時間來塑造日常秩序。什麼時候可以休息、何時必須出門、何時要完成一項作業，背後都牽涉到權力對時間的管理。

在舊港島的討論中，「誰有權力決定節奏」是一個反覆出現的問題。島上居民的生活節奏必須同時回應自然災害風險與都市治理邏輯。颱風、暴雨與河水漫溢常被視為「例外事件」，但對生活在此的人來說，它們是長期生活的一部分，迫使人們調整居住與移動方式。

相對地，外部帶入的規訓性節奏，例如拆遷通知、建築檢查或搬遷期限，往往以突然且單向的方式介入場域，要求多種生活步調在短時間內同步。從節奏角度來看，這是一種把多元生命節奏壓縮成單一節奏的權力技術。

在模型環節中，參與者被邀請回想最近一次感到「被節奏推著走」的時刻，並在島嶼模型上標註位置。這些標記最後形成一張非正式的「節奏壓力地圖」，顯示出哪些空間、哪些時間段容易累積壓迫感。

圖 4 上半部「節奏的碰撞與調和」「權力向度」可置於本節。

五、身體作為節拍器：以行走與呼吸測量場域

在 Lefebvre 的視角中，觀察節奏最直接的工具是人的身體。[4] 透過比對自己的心跳、呼吸與周遭聲響的快慢、密度，可以判斷此刻是被哪一組節奏牽動。

夜行路線被設計成一段刻意放慢的實驗。參與者手持感知卡片，沿著預定路線步行，在特定節點停下來記錄：

• 呼吸是否變急，是否與機具、車流等聲響「一起加速」

• 哪些時刻會不自覺放慢腳步，被風聲、水聲、談話或燈光吸引

• 是什麼讓人想要停留、改變路線或重新觀察

以身體節奏對照環境節奏，讓抽象的權力問題變得具體。當外部線性時間強力壓過自然與生活節奏時，身體往往直接反應，例如緊繃、失眠或總覺得「跟不上」。反之，當不同節奏之間能夠協調時，人們會感到某種穩定或愉悅的流動狀態。

圖 4 下半部「身體即節拍器」對應本節，可一併放置。

六、臨在與當下：辨識深層節奏

在當代以媒體與即時資訊驅動的社會裡，人們很容易只停留在「此刻正在發生的事件」上。Lefebvre 區分了兩個不同層次：「presence」指的是長時間累積出來、具有多層意義的現實狀態；而「the present」則偏向可立即觀看、交換與消費的表面瞬間。[5]

舊港島的例子提醒我們，若只關注明顯的事件，例如拆遷新聞、政策公告或社群上的爭論，我們看到的只是「當下」。節奏分析的目的，在於讓人重新感知那些不那麼顯眼、卻長期塑造此地生活的深層節奏，包括

• 過去幾十年河道治理與城市擴張的歷史脈絡

• 居民在水患、搬遷與勞動之間累積出的移動經驗

• 在地團隊長期經營的文化活動與照顧關係

在工作坊末段，參與者回看自己的筆記與模型，嘗試分辨：哪些描述只屬於這幾天現場活動的「當下」，哪些指向更長遠的存在狀態。這個辨識練習，是進一步展開創作、研究與行動的前提。

圖 5 建議置於本節：對應 Presence / the present 的區分，可作為段落收束。

七、從舊港島出發：節奏分析作為聲化感官的實驗

回到一開始的問題：為何要在這樣一座島上練習節奏分析？

如果把前述步行、書寫與模型製作視為一套方法，可以說這裡進行的是一種「聲化感官」的實驗。聲化（sonification）在此不是狹義的資料轉聲音，而是試著讓整個感官系統 sensorium 的變化，被組織成可被聽見、可被敘述的節奏關係。

• 聽覺帶來的是風、水、車流、談話與機具的時間紋理

• 視覺辨識的是潮汐痕跡、牆面裂縫、光線變化與人流聚散

• 觸覺、溫度與氣味則勾連出身體負荷與記憶層次

節奏分析提供了一種語法，把這些分散的感官訊息排列成可閱讀的序列。當我們說某個時刻是「失序節奏」，指的並不只是噪音過大，而是整體感知被迫轉為防禦狀態；當我們說某段路徑形成「和諧節奏」，指的也不是純粹安靜，而是多重節奏之間讓身體可以舒緩調整的關係。

從這個角度看，舊港島的實驗並不限於聲音藝術或城市研究，而是測試一種跨場域可移植的感知框架：

1. 以節奏作為連結自然循環與社會線性的中介概念；

2. 以身體作為測量工具，把 sensorium 的細微變化視為資料來源；

3. 以聲化為折射面，讓這些變化在聲響、文字與模型之間來回轉譯。

未來，這樣的框架可以延伸到不同城市場景，例如河岸整治區、交通節點附近的社區、或正在經歷用途轉換的工業遺址。對讀者而言，更重要的或許是：節奏分析並不只屬於理論書寫，而是一種可以在日常散步時隨手啟動的感知技術。

註解

[1] Henri Lefebvre, Rhythmanalysis: Space, Time and Everyday Life, 1992。節奏分析師強調的是對多重節奏的整體感知，而非單一聲源的技術分析。

[2] Lefebvre 將自然節奏與社會節奏視為交疊狀態：前者多與環境與身體週期相關，後者則來自制度、工作與經濟流程。

[3] Polyrhythmia、Eurhythmia、Arrhythmia、Isorhythmia 為 Lefebvre 用以描述多重節奏之間關係的四種型態，此處採意譯，並以場域實例進一步延伸。

[4] Lefebvre 指出，人的身體既是節奏的承載者，也是觀測工具。透過身體反應，可以檢驗場域中的節奏是否形成壓迫或協調。

[5] Presence 與 the present 的區分，有助於提醒我們：某些深層節奏往往不易被即時媒體捕捉，卻持續影響日常生活。

Chi Po-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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